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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头的双眼都瞎了。
王而慷从前的老上级,即那位郑处长(他一直是个正处长),在牛棚中向红卫兵揭发,王而慷曾酒后吐真言,说自己送鸡毛信,是在八路和鬼子两边占便宜,两边吃香喝辣。红卫兵去抓他,两鞭子下来,他从叛徒内奸,又成了刑事犯。
被判***,他去了大凉山劳改农场。那儿,距金小良父亲做团长的五七干校,仅隔一座山、两条谷。
三个月后,王而慷收到孟小阳的信。她提出离婚,为了女儿的前途。他默默流了半夜的泪。过几天,写了回信,答应离婚。他舍不得离婚,但自忖,为女儿命都舍得的,何况是已经无望的婚姻。好在,离了婚,女儿终究是女儿,仿佛是冰雪天独行在外,家里还存了一盆火。
但信写好了,一直拖着没寄出。先是舍不得寄出去,后来是重感冒了一场,拖下了。等他要寄的那天,却又收到了孟小阳发来的第二封信。她担心他不肯离,要死了他的心,就坦言相告:
女儿并非是你亲生的。乐乐的生父,另有其人,是留苏归国的作曲家谢觉,他还有个俄文名字谢辽沙,创作过交响组诗《从韶山到北京》,曾在人民大会堂公演,跟江青同志握过手。我和乐乐如今就跟他生活在一起。你和乐乐,虽无亲情,但还有感情,为了让她摆脱反革命、杀人犯父亲的包袱,恳请你答应离婚吧。
王而慷以为自己要疯了。
然而,他没有。他觉得眼前一片雪亮,终于看见乐乐凹陷的眼窝中深藏的秘密。
从这天起,他是没有老婆、没有女儿、没有尽头的劳改刑事犯,啥都没有了,天塌下来,也就砸不死他了。
他把孟小阳的信很耐心地撕碎,嚼到嘴里,吞下肚子去。这天是打石头,他打的比平日多一倍,用来打造一座石屋都嫌多。他累瘫了,趴着动不了,可是没累死。
十一
国庆节前一个傍晚。风嗖嗖的,倒还不冷。
金小良吃过晚饭,带着弟弟金东风在锅炉房门口滚铁环。烟囱早就不冒烟了,冷冰冰的锅炉和盘绕的管道,就像史前动物遗留的骨架。这儿成了躲猫猫的一个好去处。今晚就连躲猫猫的伙伴也一个不见了,市委小礼堂放映《闪闪的红星》,他们全都赶去了。金小良没去,因为他去就得带上金东风。
他告诉母亲:“东风胆小,听见枪子儿响就要尿裤子。”
母亲说:“胆小咋个了?胆子小,心肠软。”家里杀鸡、剖鱼,双手沾血的事,母亲都交给他干。“我怕见血,东风随我。”他不反对,却有小疑,那我随父亲?父亲在干校做伙食团团长,不说鸡鸭鱼,砍下的猪头怕已数不清楚了。这就叫心肠硬?他想跟父亲谈谈,但总没有机会,见面少;见了面也不晓得如何谈。
唯一缠着他的,是金东风,就像从前他总给王小路当小跟班:要他讲故事、要他带着躲猫猫、要他教会滚铁环。